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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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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菲斯自公元前3100年前起就是埃及最古老的首都,曾經擁有過幾代最偉大的法老王,以及全世界最偉大壯麗的城市。當然現在什麽都沒有了,沙漠就像生活在時間裏的巨型饕餮,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把一切曾經的存在抹殺得幹幹凈凈。

但這並不影響它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地下古董交易市場。

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時候,歐洲持續不斷的埃及熱已經令這片交易市場初具規模,後來隨著幾大交易大戶的相繼形成和地下交易的逐漸完善化,它由最初的散亂狀態逐漸變成了完全系統化的管理和金字塔狀生存模式。

但該模式並沒有存在多久,無論怎樣,作為一支龐大的地下組織,散亂的國籍,種族和階級的不同註定它是不可被系統化很久的。在九十年代初經歷了幾次大規模的火拼之後,它又恢覆到了最初的散亂狀態。無政府主義,無系統管理,無階級地位之分。當然這並不影響它日益的壯大——混亂造就便捷,凡事總歸有弊有利。

從開羅驅車到孟菲斯大約只需要半個小時的時間,不過在趕到默罕默德說的那個地方的時候,我差不多比估計的時間晚到了兩小時,因為那個地方地圖上根本沒有任何標記,我是靠著一個點接一個點,一路問著才找到的。作為一條街,它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上了年紀的人才知道許多年前它曾叫過什麽,他們管它叫Mho,源於西元前三世紀時某個祭司的名字。

Mho是條臟亂而擁擠不堪的小街,細細彎彎的,在孟菲斯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仿佛一條扭曲的蚯蚓。街上小攤子很多,大多是些老人或帶著幼兒的女人看守著,有一搭沒一搭扇著盤旋在攤子上的蒼蠅。路面幾十年沒有修整過,殘留著大大小小動物的糞便,被太陽暴曬一整天後散發著一陣陣酸腐的悶臭。

到此車無法再繼續往裏開,我只能下車頂著那股悶臭沿街道朝前走。所幸沒走幾步就看到老默罕默德那張漆黑的臉裹在厚厚的圍巾裏,帶著那種招牌式的笑在一間鋪子口朝我招手。我朝他走了過去,他旋即轉身走進那件小小的,掛滿了各種幹癟埃及特產的鋪子裏。

鋪子裏很暗,並且散發著一股腐壞了的香蕉的味道。老默罕默德在前頭帶著路,並且點亮了一盞煤油燈。

他解釋Mho是沒有電的,這是孟菲斯最古老並最傳統的一條老街。

有了燈可以看清這間鋪子雖然很窄,卻很深,在通過了一扇掛著毛氈的小門之後,裏面有一條細長的走廊一直往前延伸直至一個狹窄的轉角。過了轉角是個小倉庫,堆著很多積滿了灰塵的舊料子和幹貨。推開堵在西面墻角的一堆料子後露出一層不那麽光潔的地板,老默罕默德放下燈把它掀起來,那底下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階梯和通道。

這並不讓感到我意外。孟菲斯很多看似普通的住宅或者店鋪,裏面都有類似這樣的通道,表面做著普普通通的小生意,到真的大買賣光顧,便會把那些真正的主顧通過這樣的通道接引到真正的商鋪裏去。

顯然老默罕默德是把我帶去其中的一家商鋪,雖然迄今為止他仍然沒有對我說他到底要給我看什麽,是我所感興趣的。我耐著性子一言不發在他身後跟著,做生意麽,誰先急切,誰就先輸了一成。

似乎是在那條昏暗悶熱的地下通道裏走了足有半個世紀之久,老默罕默德終於在一扇看起來像是門的東西前站住了腳,舉著燈朝我照了照。

我走到他面前想去推開那東西,他卻把燈提到了我面前,然後咧開一嘴蠟黃的牙。這表情令我反胃,但沒有辦法,這是他們這些人在這行的規矩,也是他每次最喜歡的一道步驟。所以我只能順從地擡起兩只手,任由他那十根潮濕粗糙的手指緊貼著衣服在我身上上下移動。

又過了差不多半個世紀之久的時間,確定我身上沒有攜帶任何對他不利的東西,他臉上才露出滿意的笑,退後一步,朝身後那東西上用力敲了敲。

片刻那東西發出低沈的一聲□,由內朝外推了開來,半張被頭巾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臉掩在它後面朝我們看著,一言不發。

老默罕默德朝他打了個手勢,於是我們被引了進去。門裏比通道裏更加悶熱,除了那個全身都被頭巾包裹嚴實的矮個子,還有三個身體壯碩的男人,腰帶上別著槍,手裏把玩著鋒利的阿拉伯彎刀。被這三個男人圍坐著的那張桌子上堆著一些金燦燦的東西,手鐲和幾個托勒密時代的餐具,還有一些貴族用的漆器。

我想這應該不是老默罕默德特意把我從開羅叫過來,要給我看的東西。

“你到底要給我看什麽。”於是我問他。

他嘿嘿一笑,手朝我指了指:“你會感興趣的,A。”

我沒有理會他的目光,因為邊上那幾個男人上上下下打量我的視線令我很不舒服。“讓我看看。”我說。

老默罕默德仍是不緊不慢的樣子,朝我微笑著的表情像只醜陋的老駱駝。“聽說過36號坑墓麽,A?”

“36號?”必須承認,在聽到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心跳驟然間快了一拍。

36號坑,我怎麽會不知道,當然知道,尤其是最近,我才剛剛將關於那個墳坑的事情在腦子裏顛來倒去地想了一遍,以期望能從那段虛無縹緲的傳說裏找到哪怕一丁點我想要的東西。

它曾經同我要找的那具木乃伊有相當大的聯系,因為有傳言,它就是法老王斐特拉曼二世幾千年來一直都沒有被世人尋找到的墳墓。

難怪他引起了油王的註意。

“是不是吉薩區那個挖到了又消失掉的墳墓。”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語氣,我問。

“是的。”

“怎麽了。”

“我想我們找到它了。”這句話老頭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說的,嘴裏那股濃烈的煙味和牙垢味熏得我有點作嘔,但我仍然忍不住張嘴嘆了一聲:“哦??”

我的反應似乎如他所料般令他滿意,因為他又笑了,用那種令我相當厭惡的笑容。而我不得不對他回報以同樣的微笑,因為我需要他告訴我更多。

“1939年它消失之後,就再也沒有人找到過這個墓,也有人說,那根本就是英國人杜撰出來的故事。老穆罕,你確定你們找到的是它?”

他沒有回答,只是轉過身朝這屋子的更裏邊,那間被用一曾破舊而厚重的阿拉伯氈子隔開的房間裏走了進去。

片刻掀開氈子出來,他手裏多了只鐵盒子,很小心地捧在手心裏,一直到我面前,打開,露出裏頭一團發黑了的棉絮。

“什麽?”那東西臟得令我遲疑了一下。

“打開看看。”

在他目光示意下我伸手拈起了那團棉絮,隨即發覺棉絮下粘連著什麽,硬,並且有一瞬間被邊上的油燈晃得閃到了我的眼。

是幾塊有拇指蓋那麽大的紅寶石和祖母綠……

紅的像火焰,綠的像正午時分的地中海。被打磨成橢圓狀,它們鑲嵌在一些做工精致的金鏈子上,雖然只是原件上的一小部分,但仍可以看出在幾千年前,他們作為其擁有者脖頸上的項圈,曾經有過怎樣奢華的姿色。

但單從這點東西上,我很難推測出它的環數或者大小,這就意味著我暫時無法從它們身上推算出它們主人稍微精準一些的地位。

“就這些?”再看了會兒,我把這些漂亮的東西放回了盒子裏。

“是不是很漂亮。”

“的確。”

“嘿嘿……我就知道,沒有哪個女人能抵抗得住它的光澤。那麽……能大致看出它們的年代麽。”

我擡頭朝老默罕默德看了一眼。

他眼裏閃著一層熱切的光,以致額頭泛出了層粘膩的油花。

“看到寶石下面的托座麽,”伸手再次翻開那團臟棉絮,我對他道:“百合花的樣子,這種樣子在中王朝時期很流行。但項圈用這種卷花狀盤起的造型是從阿波比一世時期開始流行,到新王朝時期被淘汰。所以大致可以推斷,它們應該是十五王朝到十七王朝時期的東西。”

“不能說得更準確一些麽,A,你是專家……”

“很難,如果還有其它的話,還有別的麽?”

聽我這麽一問,老頭眼裏的熱切稍稍褪去了一些,並且帶著一絲尷尬的遺憾:“沒了,只有這些。”

雖然已經預料到了,但聽他親口這麽回答,我難免也還是有點遺憾,因為現在能挖掘到的新墓太少了,而能夠搞到的像剛才這樣檔次的陪葬品,更是少得可憐,好不容易找到一座新墓卻僅僅出土那麽一點東西,怎能不叫人感到遺憾。“那麽別的呢,陶器什麽的。”懷著一點希望,我又問了一句。

老默罕默德搖頭:“差不多都壞了,沒有留下一件完整的。”

“是以前的‘老鼠’幹的?”

“不是。”

“不是?”

“只有確定完全帶不走的,價值低廉的東西,‘老鼠’才可能把它們毀掉,‘老鼠’不可能連貴重的神龕也毀掉,他們只會將它拆開運走。”

“……那是什麽原因。”我不解。

而老頭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事實上他似乎被別的什麽想法給占去了思維,只喃喃再次問了我一句:“那麽,真的不能再說得更準確一些麽,關於這些首飾。”

“光靠這點東西的話,我現在確實不能。這裏不是我的實驗室,我需要儀器才能給你更多的答案,老默罕,你是知道的。”

“儀器,是的儀器……”低頭將那個詞重覆了一遍,我發覺老默罕默德的眼神裏有種似乎預備送我離開的打算,於是我趕緊道:“那麽說說看,老默罕,為什麽你認為你們找到了36號。”

“哦,這個,”聽我這麽一問,他目光再次一閃,然後道:“因為這些首飾的主人,那具木乃伊,它是一具沒有將身體裏的器官取出來就被木乃伊化了的木乃伊。”

“哦?”老頭的話再次讓我心跳加快一拍,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一些血液有點控制不住地爬上了我的臉。

沒有將身體裏的器官取出來的木乃伊,這樣一種木乃伊,整個埃及歷史上只有一個朝代出現過,那就是斐特拉曼二世時代。

斐特拉曼二世在位時所侍奉的神不是太陽神拉,而是死神安努,也就是眾所周知的阿努比斯。在安努的教義裏,人死後只有將臟器繼續保留在體內,所制成的木乃伊才能令其在幽冥河上獲得永生。

這是他推行的宗教改革。

為此他耗費了整個人生力圖使整個埃及跟隨他供奉那座狼頭人身的神像,並且因此修改了法律,制定了宗教新的規則,甚至還專門在孟菲斯以外數百公裏的沙漠中建造起了一座專門供奉安努神的城市,也就是後來傳說裏作為他陪葬品的那座城市。

最終這導致了他權利的崩潰,以及他的死亡。

而1939年那座被英國人挖掘到,卻又突然憑空消失了的墳墓,據說裏面就有那麽一具完全沒有將內臟取出而被制成了木乃伊的屍體。

現在老默罕默德說,他找到的木乃伊也是這麽一具屍體。

真的會那麽巧麽,偏偏在我正苦於無處尋找那些線索的時候……有句話叫什麽來著,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雖然這樣的共通點並不能真的證明些什麽,但仍叫我不由得全身都激動了起來。所以頗花費了一些力氣,我才克制住自己臉上不顯出特別感興趣的神情,只用略微驚訝的眼神看了老默罕默德一眼,道:“就憑這個?”

“當初挖掘到36號墳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描述那個墓裏的主人的。所以我想……”

“我知道,老默罕。但如果光靠這個就下定論它是36號墓的主人,未免武斷了一些。說起來,這種木乃伊的制作方式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應該是十七王朝,那個時候推行新的宗教制度,國家強制民眾信奉安努神,這一點,我想你也是知道的。所以那個年代用這種方式制作木乃伊的人應該不少,雖然迄今為止一具也沒有找到過,但你也不能就此武斷,那是36號墳墓。”

“是麽?”聽我這麽啪啦啪啦一通說,老頭渾濁的眼裏露出一絲遲疑,繼而嘴裏自言自語地嘀咕了一陣,並且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鐵盒子。

“當然如果你仍然堅持,那可以去請教一下這方面真正的專家,看看他們怎麽說。”我再補充了一句。

然後看著他因為我這句話顯而易見地陷入某種沈思。

他不可能去找其他專家,除了我。

“那麽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所以我篤定地甩出最後一張牌。

如我所料,這句話剛一出口,他立刻驚醒似的眨了下眼:“但它可能就是位高貴的法老王,或者王子……像那些人說的那樣。你真的應該去看看那個被毀的神龕,或者……它本身,A,雖然你對木乃伊從來不怎麽感興趣,但它確實可以賣一筆大價錢。”

“除非它‘真的’是個法老王,或者王子的木乃伊。”

“A,你讓我覺得這地方很不舒服。”終於不見了他臉上鴕鳥似的笑容,他有些發灰的臉揚起著,朝我指了指他的胸口。

我對他歉然地笑了笑。

“可你也不能光靠推論就說它不是,對不對。”然後他又道,眼裏閃過一絲狡黠的光。

“也是。”我點點頭。

“不如這樣,你幫我看一下,那具木乃伊……”

“這……”我低頭看了下手表:“事實上我等會兒和人有個約會。”

“小默罕麽,讓他去等著好了,我親愛的A。”邊說,他邊用力抓住了我的手,幾乎是拖一般強制著把我朝那道用厚厚的毛氈遮掩著的門的方向拉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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